《倚天屠龙记》的结尾,有一段凄婉又让人唏嘘的情感故事,叫做“不识张郎是张郎”。殷离是张无忌的表妹,一直深爱无忌,却不幸被害死去。在小说结尾,她居然复活了,还告诉张无忌:我不爱你了。你不是我小时候爱的那个人了,你是和善的曾阿牛,不是倔强的小张无忌了。我放你去飞。这一段故事,儿时看着觉得很感动,后来却是越看越觉得诡异。明明已经凉透了的殷离,像是带着使命一样,从千里之外的乱石堆里爬出来,不辞辛劳地爬上少室山,来到众人面前,交代了几句话后就轻飘飘的走开。她的“现身”,乃至这整个“不识张郎是张郎”的故事,压根就是张无忌的一场精神幻觉。她死的时候,是张无忌眼睁睁在旁看着咽气的,查验无误才下葬。张无忌医术之高,内功之深,当世不作第二人想,这样一个大高人,连人死没死也看错了?况且,张无忌还用乱石块把她给埋了。有人说埋得浅,可埋得再浅,按文中说也有二尺。再者,埋人也不大可能纯用石块,总要用土的,殷离岂有生理?殷离也不大可能出现假死的情况。假死一般出现于猝然的损伤,比如溺死、扼死、触电、中毒等。马夫人看镜子被自己丑得吓死,说是假死那倒有可能。殷离却是伤上加伤,高烧昏迷了多日,又被周芷若拿倚天剑划了十几道,如何假死?退一步说,就算殷离没死透,也不大可能活着回来。海上一个无名孤岛,没有淡水,没有药品,没有食物,醒后虚弱至极、压在石堆里好些天的小姑娘怎么回来呢?当然了,永远不排除有人间奇迹。但相比于“奇迹”,有一种更现实得多的可能:明明死透了的殷离之所以能“复活”、“回来”,不过是因为有一个人心里想她回来。当时,少林寺殿上正在进行一场超度法事。那场超度本是为周芷若而做的。周芷若当时精神状态极度糟糕,她惊魂未定地来寻张无忌,语无伦次,神情错乱,说有恶鬼来索命。她亏心事做太多了,已是两手沾满鲜血,杀人伤人无数。殷离、杜百当、易三娘、司徒千钟、丐帮龙头……这许许多多无辜之人的惨死,要么是她直接下手,要么是纵容属下所为。不知名的遇害者还不知有多少。亏心事做多了,总会良心难安,精神扭曲、疑神疑鬼便很好理解。弄不好少林寺弟子晒的僧衣夜间在她身旁飘过,都能把她吓个半死。受到了惊吓后,周芷若六神无主,认定是殷离来索命,于是一股脑把当日在小岛上如何杀害殷离、盗取屠龙刀的事全向张无忌倒了出来。这件事本就是张无忌心中的巨大负担,却一直选择装糊涂,一味回避。他惧怕真相,不敢面对,渴望就此稀里糊涂、不明不白下去。然而,周芷若在极度恐惧下的自陈罪状,让真相完完全全地摆在了张无忌面前,再也不容回避。眼前这个女人原来杀害表妹,隐匿恶行,嫁祸他人,罪大恶极。原谅她吗?那如何面对惨死的表妹殷离?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替殷离原谅?不原谅她吗?一掌击死她吗?可那又是张无忌决不肯干的事。所以他痛苦、纠结、颤抖、战栗。那一刻,崩溃了的已经不是周芷若一个人了,而是两个人了。看当时的情景,少林寺大殿中诵经声阵阵,数百名僧人身披黄袍,合什低念。殿中蒲团上,周芷若跪倒忏悔,供桌上赫然供着“女侠殷离之灵位”,如同招魂。这个灵位,更加刺激了张无忌。迟不出现,早不出现,在法事大作、阴风阵阵的时刻出现,也恰恰在张无忌压力最大、精神最恍惚迷离的时候出现。张无忌看见了“她”,周芷若也觉得看见了“她”,然而注意,“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”。怎么旁人都没见到,就精神恍惚的张无忌周芷若见到了?群僧看不见也罢了,空闻是少林方丈,内功眼力都臻化境,怎么发现不了区区一个殷离偷窥?然后,夤夜之中,少林山道上,诡谲程度达到高潮,张无忌真的“见到”殷离了。第一,我没死。第二,我不爱你了,你不是我爱的那个张无忌了。她随即飘然而去,徒留张无忌伫立原地,满心怅惘。仔细一琢磨,这两件事究竟是谁最愿意看到的?是谁内心深处最渴盼的东西?恰恰是张无忌!他极度渴望殷离未死,因为这样一来,便可以大大“减轻”周芷若的罪行,他就可以不用手刃千娇百媚的周姑娘,可以逃避为表妹复仇一事。他还极度渴望殷离放下对自己的爱,不要再痴缠自己。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殷离。当年他和殷离曾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有过一个“婚约”。这个婚约一直是他的道德枷锁,是他沉甸甸的负担。殷离“复活”了固然好,可是婚约怎么办?于是“复活”的殷离如他所愿地说出了那一番话,他渴盼已久的话:我不爱你了,我放下你了,我不识张郎是张郎。一次“复活”,消除心中两大负担,还有比这更完美的“复活”吗?相比于近乎神迹的“殷离没死”,这是不是更像张无忌的一次精神幻梦?一次内心深层次愿望的疯狂暗示和投射?张无忌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精神上的幻想状态的?有两个可能。他之前先尾随了一个很像殷离的“黑衣少女”,这时精神状态已经不稳定了。待到了少林寺法会上,现场强烈的气氛,加上和空闻大师说了一番关于魂魄的对话,都极大地感染和暗示了他,使他出现幻觉,随即殷离“复活”。这是第一种可能。除此之外,还有另一种可能。那便是整个少林法会的现场,包括和空闻大师的对话,以及后来遇见殷离的全部过程,统统都是一场幻觉和迷梦。金庸说了,在这之前,张无忌恰恰是疲惫之极,睡了一觉:
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,展身卧倒。劳累整日,多经变故,这一躺下,不久便沉沉睡去。
后来的一切故事,都是在这一觉之后,张无忌自以为在中夜醒来,一路尾随一名疑似殷离的“黑衣少女”,然后进入少林法会,再遇见殷离“复活”并与之对话,还有赵敏旁听以上种种,都是在他沉沉一觉之后。所以,也许根本没有什么“不识张郎是张郎”,根本没有什么“表妹复活”。在遥远的海岛上,一生情路苦涩、饱受创伤的殷离骨骸已朽。这边则只有一个活着的无忌哥哥,要逃避内疚,要洗脱罪责,要卸下道德枷锁,要强行让自己释怀,于是在恍惚之下,迷离之中,便幻想和投射了一个虚无的复活故事。这个故事,是张无忌内心深处为自己设计的一场解脱。它被打扮成一个美好而遗憾的样子,仿佛是那首诗,草如茵,松如盖,西陵下,风吹雨;仿佛是无物结同心,烟花不堪剪;仿佛是不识张郎是张郎。但实际上那不过是张郎对自己的救赎而已。一个负疚、痛苦、无能、又无力的男子,终于要原谅自己了。买吧,上图是新书《六神磊磊读金庸》链接